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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林业实践与一个县的林业试验

媒体:福建日报  作者:内详
专业号: 2022/8/8 16:05:17

顺昌杉木示范林

老赵(左)带着客人在森林中行走。

初夏顺昌,万木葱茏。

一名戴着眼镜、拿着几张纸质资料的男子,带着一批又一批前来学习的客人,一边在森林中行走,一边讲述自己在林业一线奋斗40余年的故事。

他,就是58岁的顺昌县国有林场党总支书记、原场长赵刚源。

作为“林二代”,1981年,他就开启了自己的林业职业生涯。近20年来,他更是奔走在林分修复改造和国储林质量精准提升工程项目,费了许多心力。今年,他获评福建林业改革发展20年突出贡献个人。

前几年一次与德国林业专家的对话,令老赵记忆犹新。

“德国的近自然林业发展水平较高。他们来考察时说,我们这里的资源培育水平已经可以和他们相媲美。”专家的肯定让老赵感到欣喜,但对方的下一句话让其又心头一紧,“但是你们没德国林业人有耐心,我们的树没有70年是不砍的。”

一时间,老赵难以回应对方。

“中国老百姓靠山吃山。作为人口大国,中国林业的发展与保护之路注定和他们不同。”老赵参与着、见证着中国林业改革发展路径的顺昌探索……

水患带来的反思

顺昌是我国南方重点林区,杉木亩均蓄积量是全国平均水平的3倍。丰厚的森林资源,哺育了一代又一代人。

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东北林业模式”在顺昌县建西林区试点,一大批林业建设者从全国各地来到顺昌,并有不少人在此安家,其中就包括来自山东的赵刚源的父母。

1981年7月,“林二代”赵刚源也成为一名林业工人。这一干,就是40多年。

“我们的立地条件很适合林木生长。上世纪50年代至90年代,在顺昌建西林区有一条中国南方最长的森林铁路,将顺昌的木头源源不断送到全国各地。”老赵回忆道。

与此同时,在老赵的记忆中,“顺昌似乎每隔几年就会受到洪灾的侵袭”。

他清晰地记得,2010年6月18日,顺昌县遭受特大暴雨袭击,全县近半乡镇过程雨量达300毫米以上。由于山体大面积滑坡,元坑镇宝庄村内甚至形成300多米宽的“堰塞湖”。

“一旦发生水土流失,我们的林子也是整片整片被冲掉。”老赵说,水患频发给林木生长带来巨大的不良影响,他们也由此开始反思传统林地经营模式的弊端。

长期以来,当地林业人秉持“七刀八火”的作业习惯,即在农历七月对采伐迹地锄草,八月进行炼山,以草木灰作为来年造林的肥料。“炼山造林容易引起森林火灾,因此,我们的林业改革就从改变‘一把火烧光’开始。”老赵说。

2003年,顺昌县国有林场在全省率先开展不炼山造林试点工作。所谓“不炼山造林”,即在树木砍伐之后,不放火烧山,而是用柴刀、耙子等器械清理采伐迹地后种植苗木,是一种绿色生态、可持续发展的造林方式。

不炼山,使得采伐迹地上的一些天然阔叶树保留了下来。

“我们的土壤存在一个问题,皂苷、沙砾含量高,很少有石头。如果种植的主要是浅根系树种,缺乏保水固土的作用,很容易造成水土流失。”老赵说,“而一棵阔叶树就是一个小水库。作为深根系树种,阔叶树就像钉子一样把山体固定住。”

但在以前,“一把火烧光”后,只种杉木。

杉木是我国南方主要用材树种。受经济利益驱使,地方政府和林农都十分看重杉木种植。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在油锯伐木的轰鸣声中,顺昌县种类繁多的阔叶林成片消失,重新种上的大多为杉木等针叶树种。

开展不炼山造林试点后,顺昌县国有林场开始有意识地保留前一代林分中的阔叶树,推广“采伐时保留阔叶树 不炼山耙带整地造地”的造林模式。

然而,这在当时却引来争议。

试验田里见变化

争议,源于森林生态效益和经济效益的博弈。

由于悠久的栽培历史与较高的培育水平,顺昌有着“中国杉木之乡”的美誉。大众普遍认为,在林地里保留阔叶树,杉木的亩均蓄积量就减少了,经济效益也就跟着大大减少。

老赵和他的同事们面临着来自各方的压力。

“只顾生态效益,一味减少杉木数量,是不切当地实际的;当然,只顾经济效益,忽视生态效益,也是绝不可取的。”老赵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而顺昌林业人之所以痛下决心转型,要从顺昌县国有林场岚下分场的一片林子说起。

“这只是一片很常见的纯杉木山场。但我们注意到,第一代纯杉木林一亩地出材量在30米左右,到了第二代只有11~12米,到第三代更是只剩8米。”国有林场岚下分场场长李贵喜和同事发现了杉木连栽和长期纯林化导致地力衰退、影响杉木长势的问题。

“传统‘一把火烧光’的造林方式,只种一个树种,在经营管理上简单,见效快;但人工针叶纯林林分单一,违背了自然界中多样动植物并存的规律,在生长过程中,必然出现生长率低下、抵御自然灾害能力减退、病虫害发生率上升、林地综合生产力降低等结果,森林生态效益和综合防护能力下降。”顺昌县国有林场教授级高工钟兆全指出要害。

警钟敲响,大家逐渐意识到,竭泽而渔的方式并不长久。

在此背景下,2004年,顺昌将岚下分场另一片自1996年栽种的374亩杉木林作为试验田,开展集约人工林栽培近自然经营、现有林改培套种异龄复层混交林经营等“生态试验”。

经过多年培育,如今,该示范林已名声在外。走进其中,抬头杉木参天、平视闽楠繁盛、低头杜鹃遍地,一派和谐。

“这片林子每亩原有杉木218株,经过三次间伐,目前选择保留优势杉木32株,套种闽楠80株、杜鹃苗200株。虽然杉木株数减少了,但每亩林地杉木年蓄积增长量达1.47立方米,较国家制定的速生丰产林标准高了47%。”钟兆全说。

自变革之初,老赵就相信,在森林生态效益和经济效益之间,一定有一个平衡点。插杉木、一锄法……他仍时常向年轻的林业人讲授这些老林业人传下来的培育技术。

“国际上流行的近自然林业经营模式,其实我们老祖宗早就有了,只不过在率先追求经济效益的过程中,我们逐渐给弄丢了。现在,我们需要重新拾起敬畏大自然的心。”老赵认为,这种以“树种珍贵化、木材大径化、结构复层异龄化”为特点的近自然经营模式,旨在最大限度地恢复森林原生态,争取同时实现森林生态效益和经济效益的最大化。

2014年左右,顺昌县“改主伐为择伐、改单层林为复层异龄林、改单一针叶林为针阔混交林、改一般用材林为特种乡土珍稀用材林”的“四改”措施得到省、市主管部门肯定,作为典型经验向全省推广。

“行长”与“客户”

然而,对集体或个体林农来说,如果按国有林场摸索出的“四改”措施来营林,每亩造林成本要多两三百元。

“不炼山造林和保留阔叶树,一亩林地可获200元补贴。但背后涉及千家万户的利益,情况十分复杂。”顺昌县林业局资源站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工作人员向记者介绍了政策在具体推行中遇到的困难,“比如,一棵阔叶树占掉3亩地,可种植经济树木的面积就减少了。一个轮伐期经营权26年,前后轮林农不同,再加上阔叶树长得慢,等到下一次分山,下一户没拿到补贴就不乐意了。”

全县林业用地面积249.5万亩,其中,集体或个人所有林地190万亩,占76%。“要怎么改,你得先说服老百姓。”老赵说。

如何“说服老百姓”,让优质营林方案更好地全面铺开?

2018年,顺昌县依托县国有林场,在全国创新开展“森林生态银行”试点建设,借鉴商业银行的做法,将分散、零碎的林业资源规模化、集约化整合,实现森林增绿、林农增收、集体增财的多方共赢。

老赵,成了顺昌县“森林生态银行”的“行长”;双溪街道水南村村民夏六华,成了“森林生态银行”的第一位“客户”。

“当时,县林业局局长在街上吆喝,‘有没有谁家的林子家里劳力管不过来的,可以拿去托管,托管后国有林场会统一管理,你们就不用那么辛苦了’。我老伴骨头坏死,女儿远嫁,我干活也干不动了,一听就心动了。”夏六华回忆道。

于是,她将家里的9亩杉木幼林存入“银行”,拿到了编号为0001的“存折”。

“根据托管协议,从当年往后的20年里,我每月可从‘森林生态银行’领到310元收益;托管期满,还能拿到主伐收益的60%。”夏六华抚摸着“存折”,“当时,我的杉木刚刚种下,如果自己管,起码要十几年之后才有收益;存进‘银行’之后,提前就能拿到收益。”

和大多数林农一样,夏六华是全国集体林权制度改革的受益者——产权明晰到千家万户,广大林农拥有了林地经营权和林木所有权。然而,第一次林改分山逐年分批到期,新一轮林改面临着城镇化带来的农村劳动力外流、单家独户经营困难等新形势。

“随着时代发展,农村的生产生活环境发生新变化,因个人原因无力经营山林、有林无人管的现象越来越多。同时,单家独户经营成本高、收益低,大家常常都是什么赚钱就匆匆种什么,不少山林存在抛荒问题,更别说兼顾生态效益了。”老赵说。

在他看来,“森林生态银行”是借鉴商业银行的做法搭建的一个资源开发运营管理平台,将分散、零碎的林业资源整合到国有林场的“大盘子”里,除了解决第二轮分山到户后单家独户“怎么办”的问题,还可以通过专业化运营,实现效益最大化。

国有林场提供的数据显示,林农单家独户粗放经营的杉木一个轮伐期亩产一般为8~10立方米,“森林生态银行”专业化集约经营后可达13~15立方米;同时,“森林生态银行”工作开展以来,经营区内森林蓄积量提高35%,阔叶林和混交林面积占比提高20个百分点,达到60%,森林生态功能显著提升。

“目前,发达国家的做法是让重点区位林实现国有化,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最大程度保护生态。”老赵坦言,他作为“行长”助力生态修复的一个设想,就是将全县森林资源进行统一规划,实现集中统一管护,不断推广、优化营林方案,探索生态效益、经济效益齐头并进的高质量林业发展模式。

没有完成时

“森林生态银行”立足农村劳动力现状和从业意愿,创新推出赎买、无林地(采伐迹地)股份合作、有林地股份合作等三种模式,与林农、村集体开展合作经营。

但在合作过程中,老赵愈发感觉到压力。压力,一方面来自资金上的缺口,另一方面来自对提升“森林生态银行”运营规模的无措。

“人工起源的重点区位林,还可以砍伐 60%,套种一些楠木、红豆杉等名贵树种;天然阔叶林就不能砍伐了,只能搞一些林下经济补充。目前,省里每亩给我们1000元补贴,但我们向林农赎买每亩都在6000元以上,资金缺口很大。”老赵说。

“好在‘森林生态银行’最大程度地解决了资源分散的问题,让我们能够更多地运用金融手段去解决钱的问题。”老赵介绍。

2018年,南平成功实施国家储备林质量精准提升项目,成为全国首个国家储备林ppp项目,总投资215.3亿元。顺昌获批贷款11.4亿元。

“这是当前最优惠的林业金融产品,贷款期限为25年,破解了长期制约林业发展的融资贵、融资难、融资短的难题,这样‘赎买 改培’的工作就更有力量支持。”贷款落地,老赵的心稍微放松了一些,“虽然这些钱还远远不够。”

此外,截至目前,导入“森林生态银行”的6.37万亩林地林木中,重点区位林仅1.9万亩。而顺昌县一般商品用材林被划为天然阔叶林与重点区位林的面积,总计高达12.6万亩。要将更多天然阔叶林和重点区位林导入“森林生态银行”,需要智慧。

从“森林生态银行”资金投入来看,运行第一年便投入3.1亿元,而到目前运行了三年半,也才投入6亿元。“投入速度减缓,说明老百姓与‘森林生态银行’合作的需求在变化。”老赵坦言,“需要想办法增加吸引力,持续做大‘森林生态银行’的盘子。”

不久前,他卸任场长职务,有了退居二线之意,将重心逐渐转向环保公益事业。

“林业碳汇是实现林业资源变现的一种新方式,即通过造林、再造林、抚育经营等活动,吸收并固定二氧化碳,其间额外增加的碳汇量经核定后可参与市场交易。”如今的老赵已成为顺昌县零碳环保公益基金会理事长,正通过“公益碳汇”的形式在森林碳汇上做文章。

基金会正是“公益碳汇”交易资金的承接方,所得资金将用于绿色低碳发展、乡村振兴、生态产品价值实现以及助力“零碳顺昌”建设等工作。“‘公益碳汇’为广大公众和企业提供了‘在线植树’的场景,通过义务植树或企业碳中和公益行动等方式,让公众和企业足不出户就可为地球生态保护贡献一份自己的力量。”老赵说。

本报记者 蒋丰蔓 通讯员 池亮亮 文/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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